大寫的人--紀念我的先師與好友王若望逝世半周年

唐柏橋

去年12月19日,中國當代自由化的老祖宗、我的先師與好友王若望先生不幸與世長辭。在他瞑留之際,我常去他的病房。望著他那張始終表情如一、充滿虔誠與愛的臉,我當時決定一定要為他做三件事:安排朋友全天侯陪伴他,讓他在人生最後的一段旅程不感到孤單;為他舉行一場隆重而別具意義的追悼會,讓他有尊嚴地離去;寫篇紀念他老人家的文章,弘揚他的精神與風骨。

如今他老人家已離我們而去半年,而我也基本上如願以償完成了前面兩個心願,悲痛之余略感欣慰。但是,半年來,我無數次準備給王老寫悼文,卻無從下筆。我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寫些什麼為好。這不是因為王老的一生不夠豐富--他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部傳奇故事;而是他的一生有太多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了。因此我先是有負王老的夫人羊子的厚意,沒能在探索最後一期出版前完稿。後是失信於我十分尊敬的朋友、王老生前知交鄭義先生,沒有及時將悼文交到他的手中,以此延誤了王老悼念文集的出版。

不過,我寧願被他們所不諒解,也不願僅僅為應付自己和他人而草寫一篇紀念我心中最崇敬的人的文章。經過整整半年的苦苦思索,今天我的腦海裡終於浮現出這樣四個大字"大寫的人",我於是慶幸自己終於找到了這篇悼文的主題。

結識王老

首次聽聞王老的大名,是在八五年下半年。當時他因去參加一個會議而被媒體報道。我記憶猶新的是,當時的報道非常大膽,除了報道他參加的活動及他發表的演講外,還發表了評論。大意是讚嘆王老的敢言,同時對政府箍制他的言論表示了不滿。那時我剛上大學,對於這類報道充滿了好奇心理。於是我專門跑去學校圖書館,找有關王老事跡的報道及王老本人寫過的文章。結果,我非常吃驚地發現,原來早在七十年代末王老就開始發表批評時政的文章。我較有印象的是王老發表在紅旗雜志上的一篇題為"論文藝的無為而治"的文章。文章對政府過多地幹預文化領域的工作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它使我第一次意識到政府對人民的管制並不總是正確的。這篇文章對我的震撼可與八八年我從朋友處弄到的一本方勵之先生在香港出版的"民主科學及現代化"(書名記得不一定準確)一書對我的沖擊相提並論。這兩位八十年代青年學子的啟蒙導師引領我走上了追求民主與自由的不歸路。

八九年我參與了震驚中外的民主運動。期間我印製了心中最景仰的這兩位導師的文章與其他同學一起分享,如原湖南大學學生領袖、現在英國的稅力等。"六四"屠殺後,我同其他許多學生活躍分子一樣,遭到監禁與判刑。在監獄裡,我幾乎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任何事。出獄後,我在一次與朋友的交談中才偶爾得知,原來王老、於浩成、李洪林等一大批年長知識分子都遭到了監禁。這使我大為震驚。我萬萬沒料到,中共居然殘忍到將年逾古稀的老人們都關押起來,進行慘無人道的迫害!

我與王老的第一次見面說來也巧,是我出國後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與眾多八九民運湖南戰友聚首的那一天,大約是在九二年底。當時我專程從美國趕去英國看望我的五位剛從湖南逃亡出來的戰友。我們聽說王老到了英國,因此決定集體前往拜會,以表我們對他老人家的深深敬意。於是我們一行連同專程從法國趕來聚首的劉衛、封從德等人一同前往王老住處與王老見面。我與王老都是九二年抵達美國紐約。我是六月份,他是八月份。但我們之間卻在英國首次見面,而且在場還有我的許多親密戰友。每當我回想起這件往事,我都會感到些許寬慰。我相信他那一天一定非常高興突然出現那麼多生氣勃勃的"民主火種"前去向他致意。從此以後,我與王老開始了長大十年的深切交往。他的每一個故事都銘刻在我內心深處。我自認為自己是少數真正理解他並處處以他為榜樣的人之一。

好友加戰友

由於我與王老之間的交往有相當長一段時間,而且我們之間過往甚密,因此要想將發生在我們之間的感人故事一一介紹是不可能的。我隻想挑其中的幾件事來向大家介紹我所認識的王老。

王老是在美國流亡異議人士中最年長者(後來我才得知原新觀察主編戈陽老師比王老還大一歲)。九八年二月王老八十大壽時,我在他生前知友、原深圳青年報付主編曹長青先生的提議下,出面為王老籌辦了一個別開生面的祝壽會。到場向王老祝壽的各方友人超過七十人,將一個不算很小的會議室擠得水泄不通。這種使人倍感溫馨的場面在海外民運圈中甚為少見。我與王老的另一位知友、著名作家鄭義先生共同主持了這個祝壽會。我留意到,王老在整個祝壽會上非常開心。他那天的笑讓我想起中國的一句成語"返老還童"。一點也沒錯,他那天的一舉一動都象極了少不經事的頑童。我也是從那一天開始真正發自內心的喜歡他,將他視為我的私人朋友。我無論如何想象不出一個一生三次坐牢、曾先後遭到國共兩黨政權殘酷迫害的知識分子居然能始終不改做人的本色,保有一顆金子般的童心。在人性扭曲的當代中國,這需要多麼堅定的人生信念與樂觀精神,這是怎樣的一種崇高!

這個祝壽會正如曹長青先生所預料的,對王老的晚年是一個巨大的精神安慰。不記得是誰出的主意,我們全體到會成員共同贈送給了王老一個專門請人書寫的"壽"字渡金鏡框,每人暑上了自己的名字。這個鏡框一直懸掛在王老生前每日伏案疾筆的書桌後面的牆上,任何人一進門就能清楚地看到它。我每次去看望王老,他幾乎都會拍拍我說,"你看我一直將它掛在牆上。"我當然明白他要表達什麼。我在這種時候往往會突然變得不善言辭,於是每次就點點頭,對著王老會心地一笑,連句"應該應該"之類的客套話都不會講。不過,王老好象也挺喜歡我的這份笨拙似的。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志趣相投"吧。

第二件令我引以為榮的事是,王老在"六四"八周年時全力支援由我發起籌辦的紀念音樂晚會。至今回想起這件事,我都情不自禁地湧出一番感激之情。不是因為這次活動是我發起,也不是說王老難得支援和參與"六四"紀念活動------他是為數不多的每年"六四"紀念晚會必到的異議人士之一,而是說那次晚會由於改變了形式,難度較高,成敗沒有把握,很多有影響的人都站在一邊做旁觀者,最多是名義上表示支援。而王老卻一如既往地不計個人得失,明知這次活動成功幾率不高,仍然與他的夫人羊子全力支援與參與,並甘當"配角"。一位享譽海內外的民運領袖給一位初出毛廬的晚輩當"配角",這在海外民運中是極為罕見的事。從四月初開始,我們租下了一個臨時辦公室,專門籌備這次以前從未嘗試過的在劇院舉辦的紀念音樂晚會。王老幾乎每天必到,給我們打氣。我敢說,如果沒有王老的精神支援,我們不可能將這次上千人的紀念晚會舉辦成功。

除了這兩件令我刻骨銘心的往事以外,我與王老交往中發生的無數故事至今歷歷在目:

九八年春節期間,國內一些朋友從長沙一家酒店打電話給我拜年。我們在談話中提到了王老。他們都對王老充滿敬意。其中一位說,王老才是我們的真正領袖。我告訴他們,王老就住在我家附近,如果他們想向王老表示敬意,我馬上可以接駁"三線通"。於是,我深夜十二點多給王老家打去電話。之後發生的事令我終生難忘:二十幾個人搶著要跟王老說話,最後不得不從他們中間選出幾位代表來向王老致意和拜年。他們中有潘明棟(原湖南省拳擊教練、長沙工自聯常委),周大覺(長沙交通學院教授),彭玉璋(原湖南大學教授、八九高自聯顧問),謝長發(原長沙鋼鐵廠工程師,中國民主黨湖南協調人)等。其中的潘明棟已早於王老離開我們,可謂壯志未酬身先死。這兩位我昔日好友都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盡管他們是一文一武。

大約是九七年秋天,我和王老等通過曹長青先生安排,驅車前往華盛頓D.C拜會西藏精神領袖達賴喇嘛。當時我們一行一共是五個人:王老及夫人羊子、曹長青及我和我太太Felicity.我們一路神侃,以至我這位做個專業司機的人都將進城的路弄錯了。王老一路上一分鐘磕睡都沒打。在見面會上,王老與達賴喇嘛緊緊抓住對方的手,久久沒有鬆開。他們之間有說不完的共同遭遇。他們彼此仰慕,惺惺相惜。當時一起與達賴喇嘛會面的尚有鄭義、胡平、蘇紹智、蕭強等十餘名中國異議人士。此後我與王老又在紐約與達賴喇嘛見過一面,那一次是我們中國和平出面組織的。

我們曾一起出遊,羅德島上有我們的集體留影,約翰海灘上留下了我們的無數足跡;我們經常相約一道出去飲茶,皇冠酒家和海港城酒家是我們常去的地方;我們家每次的聚會王老和他的夫人羊子都會出現,而且每次都帶來令我們驚喜的小禮物;每次在王老家向他討教時,他和夫人羊子都會留我與他們共進晚餐,有時候我實在口讒就留下來享受一頓羊子親手下廚的美食.......我們之間的故事說不盡道不完。

遺憾與寬慰

這些年來,從王老發起的中國民主黨建黨的那一天起,該黨的每次會議我幾乎都會到場,為王老及他們的民主黨充當啦啦隊。我記得最後一次會議是在王老夫人羊子的一個朋友家舉行。與會者不足十人,而我是唯一的一位黨外人士。我不僅沒有感到難堪,反而感到光榮。我為自己能堅持到成為最後一個真誠的民主黨的支持者而感到光榮。在民運走向低落,昔日的知名異議人士紛紛遠離民運的時候,我為王老這個自由化的老祖宗仍然戰鬥在民運第一線,堅守自己的良知與理念而感到驕傲。同時,眼見民運走入低潮,我又為王老感到難過,更為中國民主運動的窘境感到悲傷。關於民主黨,我有一件事愧對王老。王老與羊子曾熱情邀請我加入民主黨並擔任主要職務,可我婉拒了。我當時既不願僅僅因為出於對王老及民主黨狀況的同情而跑去湊個數,同時又對自己能否協助王老將民主黨壯大起來變成有戰鬥力的組織缺乏足夠的信心。我當時還是一位雄心勃勃的年青人,總覺得凡事非成功不可。現在我總算明白了,王老從組建民主黨開始,從來就沒有期待過該黨能在中國發揮巨大影響,王老本人早就將自己的政治前程與功名祿利拋在一邊。他這樣做完全是為了向中共當局顯示自己的一種"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的大丈夫氣概,並以此藐視貌似強大的中共政權。因此,那怕最後剩下他一人,他也會昂首屹立著。當我明白到這一點時,王老已經離我們而去------以他不屈的精神走完了人生最後一程。我對自己當年所做的決定後悔莫名。我尤其後悔到王老去世後才明白這個道理。否則,我會在王老生前與王老並肩屹立,讓王老感到後繼有人。

還有一件事總是令我感到愧疚。王老生前喜歡下棋,如果有人陪他下棋,他就會很開心。我瞭解到這一點之後,就經常跟他說要陪他下棋。可是,我竟然到最後也沒有與他下過一盤棋!我無法為自己找到任何開脫的理由。我隻能在這篇悼文中向永遠活在我心中的王老鞠躬道歉,請求他老人家在天之靈原諒。

不過,至少有一件事是我感到寬慰的。我在王老去世的大約半年前,突然與我太太談到應該多去看望王老,因為他的身體似乎越來越脆弱。這以後,我先後陪同著名工運領袖韓東方和原八九學生領袖封從德等前去看望王老。韓東方為了挑選送給王老的禮物,還花了不少心思。據韓東方說,那次是他真正第一次與王老面對面談話。王老去世後,我又陪韓東方去看望過羊子。在回家的路上,韓東方表示,所幸他曾在王老去世之前去看望過他,他心裡稍感安慰。

最近,我在國內的一位好友有一次急於找我不著,於是給王老家去電詢問。孤身一人的羊子回話說,王老已經不在人世了。我的朋友震驚得說不出話。他後來對我說,他心目中的王老是不會死的。這位朋友因為從事中國民主事業而結識從未謀面的王老。如今王老去了,民主運動的曙光還未出現。我們怎能不為王老和民運而感到悲哀!

錚錚風骨浩然之氣

王老一生追求真理,為了中國的民主化而奮鬥不息。他一身正氣,仗義執言;他不畏強暴,敢做敢當;他大公無私,從不計較個人得失。"錚錚風骨浩然之氣"八個字用來形容他的一生是再恰當不過了。

王老曾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們活著,就應該為那些死去的人說話"。這就是他一生的寫照。三十年代時,年僅十七歲的王老就開始走上追求真理之路,他反抗國民黨獨裁政權,為此身陷囹圄;五十年代時,身為共產黨幹部的他由於反對中共的專製作風而再次被打入監牢;六十年代,誓不低頭的王老遭到整肅;八十年代初,剛剛官復原職、享受高幹待遇的王老就奮筆疾書,批評政府的種種腐敗與不公,結果被鄧小平指為資產階級自由化的老祖宗,與方勵之、劉賓雁等被開除黨籍,遭全黨批判;八九民運時,王老走始終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列,成為這場民主運動的最獨特風景之一,令天下人感佩不已,他因此遭到逮捕關押;出獄來美後,王老不改本色,仍然堅持站在民主運動的第一線,甘當民運的馬前卒;王老直到臨終前都沒有向邪惡勢力低頭,他寧願客死他鄉,也不願向中共屈膝求情。他-----一個"大寫的人",以一位中國二十世紀偉大民主戰士的光輝形象含笑離開人間,為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民主運動樹立起了一座不朽的豐碑。

平凡中的偉大

王老的精神還有另一重要的一面,那就是他平凡中突顯的偉大。自從我認識王老以來,我從沒見過他擺架子,講排場。上千人的室內紀念音樂晚會上有他(他曾在"六四"八周年紀念音樂晚會致開幕詞),寥寥數人的露天抗議活動中也有他(前年李鵬來美時他與羊子兩人單獨前往舉牌抗議)。隻要是抗議中共暴政的活動,他是有請必到,不請自到。這在追求明星效應,講究資歷的民運圈是個異數。我過去由於經常組織一些活動,因此跟各方面的異議人士打交道比較多。我見過的這類現象太多了。希望我為其安排講話的人有之,必須先弄清楚活動規模再決定是否參與的人有之,為爭排名先後而與我理論的人有之。可是,我們的王老卻從來不計較這些。他隻在乎一點:必須堅定地反共。他的這些優良品德並非出於偶然。我記得他剛來美國時,說過這樣一句令我受益很深的話:"中國人人人心裡有個小毛澤東。"這句看似平常的話,其實反映出了中國社會存在的最大問題,同時也顯示出了王老本人對共產文化的深刻認識。如今,癒來癒多的人開始意識到,不去除我們每個人心裡的小毛澤東思想,中國民運無法真正發展壯大,中國社會無法真正走上健康發展軌道。

王老不僅是一個堅強的民主戰士,也是一名好丈夫,好父親,好老師。他老人家從不為自己考慮,心裡隻想著別人;他和藹可親,永遠象童心未眠的年輕人;他將喜悅與人分享,卻將悲傷留給自己。在王老最後的日子裡,他的兩個兒女從上海趕來,其中一位還是一家頗具規模的企業老闆。他們對我說,他們的父親一生都是這樣:從來不願意給任何人包括他的子女添麻煩,那怕是在最困難最危險的時候,也總是強裝笑顏。羊子也痛心於王老不早一點向她表示自己的身體不適,因此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據羊子介紹,王老是不希望給她太大的經濟壓力,寧願自己得不到治療。還有,在王老與羊子生活如此拮據的情況下,他們還是不忘國內的失學兒童。如今王老與羊子給國內貧困地區鄉村小學捐款一事已廣為人知。這就是我們的王老,一個平凡而偉大的人。著名作家劉賓雁先生曾說,"王若望先生是中國的國寶",這話一點不差。

發揚王老精神,開創民運新局面

最近幾年來,由於中共當局的百般打壓與破壞,無論是海外還是國內的民運都相對處於低潮。王老沒有因為民運步向低落而遠離民運,更沒有象有些曾在八九時叫喊得最兇的異議文人卻有一天突然宣稱自己不是民運人士。他始終與民運同呼吸共患難。他的一生的悲劇正是中國民主事業坎坷曲折的縮影。尤其是他晚年從倍受關注到遭人冷落,與中國民運的處境相一致。這正証明,他才是當代民運的真正代表人物。一個人當他所從事的運動走向衰落而他本人卻能迅速竄起,這樣的人是不配作為這場運動的代表人物的,充其量不過是徒有虛名罷了。

王老生前家裡掛著兩面旗,一面是中華民國國旗,一面是被塗黑了的五星旗。他用他的一生証明瞭中共才是真正倒行逆施的政權。對於一個有六十多年黨齡的人來說,這需要多麼大的勇氣!王老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惦記著中國的民運,惦記著中國的前途。他號召大家摒棄前嫌,團結一致。他的臨終遺言是:"新時代、新人物、新發現、新文化、新科學、新技術、新奇跡、新奉獻,邁向全世界!"簡簡單單的八個新字為未來中國的發展指明了方向。這不僅是他一生的遺願,也是全國老百姓的希望。

在今天這樣一個世風日下、是非不辨的社會,我們急需王老精神--有尊嚴地做人。王老精神是中國社會的寶貴財富,是終結共產文化、推行民主法治的強有力武器。為了中國的健康發展與民主進步,弘揚王老精神,重振中華文明乃刻不容緩之大事.今天王老精神也許還不會被許多民眾所瞭解,所推崇,但是,他是一支火種。等到風暴來臨時,她就會發出巨大的光芒。

(作於王老逝世半周年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