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情人 


         北 明 

焦點消息

特別報導

華人社區

台灣新聞

大陸新聞

佛州消息

專題評論

現代專欄

宗教世界

文藝天地

阿修伯專欄

飛將軍論壇

高資敏專欄

詩中畫畫中詩

本報前期存檔

華僑新聞首頁

 

 

 

 

 

晚上九點三十七分,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起。拿起聽筒,是我先生鄭義。 
和每天一樣,他問我"工作"得怎樣;和每天不同,今日工作順利,我告訴他立刻要起身回家。他竟沒有向通常那樣驚喜,卻怏怏地說:"我本來打算帶咱們女兒上你那兒去的。"--有時候,往往是周日或周末,我在辦公室逗留太久,他寫作完,會帶孩子來,順便帶晚飯來吃。然後,他在我桌上的電腦上網看文章,小女兒則東跑西顛,上下樓亂躥,橫行於我工作的錄音室和辦公桌之間。等我幹完工作一同回家,也算是他出來散散心,小女兒也出來淘淘。這次不同,我立即下班回家也沒有讓他稍有快意。 
我說,那你要來就來吧。他說我來了就夜裡十點多了,馬上就得往回走。你怎麼?悶啦?我問。什麼都讀不進去,他說。然後就讓我唬了一跳: 
"孤獨得不行。"
這從來不是他的語言。我還沒認真反應,他又說,"情人也死了。"
這人今天真的不大正常?我的腦子裡一根筋繃了繃,滿世界快速地翻檢他的情人。一邊找,一邊強作溫柔:"什麼情人呀?死了嗎?你不要緊的吧?"
"可不嗎,三年半了,現在她死了。"電話中聲音完全徹底認真嚴肅。樂的是我,恍然大悟:"你說的她呀!你跟她鏖戰三年半,死刑終於宣判了?"
那邊不置可否,仍然魂不守舍,"那你就回來吧,我和孩子看看電視就先睡了。"
太陽真的可以從西邊出來了!否則他從不追著星星月亮睡覺。 
濃重的夜色中我開車回家。走過華盛頓市區坑坑窪窪的街道,走下波多馬克河上的大橋,駛上河畔的華盛頓公園路。九零點九雙頻道波段上,今天不知怎麼了,把德沃夏克的新大陸交響曲的樂章們播放得完完整整,中間不帶一句通常會有的討厭的插話。我放足音量,一路頂窗大開,讓音樂滲透星斗稀疏的夜空。明確意識到:鄭義的那部研究中國生態環境災難的大書終於脫稿了。 
連續三年了。每年秋葉從樹上往下飄搖時,鄭義都會悵然若失地告訴我,秋天了,我該要寫完了......一連說了三秋。第三個秋天之後,我便習慣了這樣的宣告而不再認真對待。所以,當去年秋葉落盡,複又冬雪溶化,轉眼春風再起的時候,他再度宣告說還有三個月殺青。而我只當耳邊風又刮了一次。心想,好,寫吧寫吧,寫吧寫吧......朋友們照例把這兒那兒收集到的有關環境的資訊通過電腦、郵件、電話、見面源源送來。我照例將不拘什麼地方撞到手邊的有關文獻消息統統摞到他案頭。他的書房從地下室到樓上搬了三次,照例所有的平面上都舖滿各類資料,僅留下門口到桌旁的一條通道。還有一條通道從桌旁通過房頂--那是一條"煙道"。"萬寶路"牌香煙過濾著不絕如屢的寫作思緒,並一路向上分開佈滿空中那看不見的思緒的網,從抽風機口直出屋頂。 
我不等待結束。中國也從來不等待。終於有一天,他從列印機上取下一摞字紙:第一章出來了。次日,又從列印機上取下一摞,是第二章。日復一日。好多次,好多章。 
我還是按部就班上班下班。那日和他一起買文具,在那家大文具連鎖店,我幫他打聽印滿了字的紙們裝訂在一起成一本書,一共十本,要多少錢?我還是沒往心裡去。 
直到昨天,他在某商店遇見插隊時的老同學。老同學曰,我弄了好些年的博士論文前天終於通過了。他便回復說,我弄了也好些年的中國生態環境的書,也總算寫完了。言畢,二人決心祝賀一下,共進晚餐。我在辦公室接到他那從友人家打來的電話,稟報他在人家"蹭飯"的原委。我聽得清清楚楚,但仍然沒往心裡去。 
那書的寫作已經雄踞我家生活方式之首。寫得熟人朋友見面問候,問來問去關照人成了關照書,一開口就問書寫得如何了。寫得《北京之春》主編胡平早在三年前就"宣佈"鄭義已經變成生態專家了,和他聊天,無論天南地北從哪兒說起說什麼,到第三句半,就一定談到中國生態問題。寫得剛學說話的孩子就用"花兒凋謝了"表達她的氣餒,開口發出第一句關於中國的天問,就問"什麼是苦難?"寫得鬥轉星移,而我家客廳、廚房、床頭、院落到處充盈流溢的中國生態狀況的閒談話語或慷慨陳辭卻無法稍有改變。 
坐著寫,寫得臀部肌肉萎縮,每周必得到醫生那兒按摩方能稍有緩解。繼而站著寫,寫得腿部肌肉生疼,脖子不是自己脖子,不摞著貼雙層膏藥不能支撐。再後跪著寫,寫得膝蓋疲軟,雙腳轉筋,褲子磨破兩條。寫過又一年,支起了高度不等的放胳膊肘的三個木頭架子,來回換姿勢,絨衣又磨破兩件。然後以成摞的書籍雜誌將電腦這樣那樣高高矮矮擺來擺去,妄圖找到緩解頸椎肩背疼痛的角度。最後龍年開春了,乾脆與正在家中客居的作家張郎郎商量:能否從天花板上栓根繩兒,吊張床,將軀體背朝上四肢朝下吊起來寫?如此就能放鬆各部筋骨肆無忌憚地勞作,就能毫無肉體痛苦地與中國戀戰了。大家都進入了他那艱苦卓絕的寫作程式,誰也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勁。認真研討之後,沒有實行。--因為這種"吊床"畢竟工程不小,還需要反復琢磨。 
一日,我回答友人對他此書的問候之後,恍然有悟:果真寫書寫到如此田地,已然殘廢在即,實可休矣! 
那時大約是早春二月。他已經將三個月結束書稿的說法在我耳邊如春風一樣吹了又吹。我自是春風多情,楊柳無意。突然,他來電話告訴我"孤獨",向我宣佈他的"情人死了",我幡然猛醒:他的生活突然失去了方向,那浩大的寫作工程終於竣工了。 
先生的"情人"是他的故鄉中國。 
我的先生愛中國。但是中國自己不知道,也不愛他。不僅如此,"八九六四"一聲槍響,"情人"以他敦請體制變革的和平表達認定他是仇人異己,通令緝拿。一張天羅地網大江南北黃河東西舉國上下,追捕了他三年,直到他決心忍痛出走逃亡大洋彼岸的美國。他不是不知道"情仇"的厲害,一日從我家附近的圖書館歸來,說,那麼多的中文書,居然沒有他這個"本地"作家一本!他反省說,想想也對:當地出版物中沒有他的作品,因為他似乎不是當地作家;台灣出版物中沒有他的著作,因為他不是台灣作家;大陸出版物中沒有他的書,因為他的書在大陸已經被禁。"情人"不僅逼迫他遠走他鄉,而且隔絕了他的幾乎所有讀者。可是他隱忍出走八年以來,對她仍然一往情深。已經寫了一、二、三、四、五本書,全是寫她的。--他依舊痛愛故鄉中國。 
在我早出晚歸我們相互難得見面的日子,我的先生曾經對著我在廚房裡留給他的一個紙條面露璀燦的笑容。那個紙條上寫著:"中國不是一個女人。若是,你娶了中國,中國一定幸福無比。"
中國不是一個女人,而鄭義是有妻之人。所以中國只好屈居情人位置,讓鄭義整日魂夢牽繞,讓鄭義在家從不納福,只是出血。 
這個情人是媒妁之言,指腹為好,沒有選擇的。在爹娘肚子裡面就以遺傳基因前定終身,百死不悔。所以情人無論什麼成色,都能使他牽腸挂肚,面面俱到地戀戀不捨。可惜的是我先生鄭義的情人年年蒼老,日日衰敗。她的森林所剩無多,她衣不遮體,裸露著土地;她早先玉潔冰清的身軀沙化鹼化,連可以水土流失的本錢都已經所剩無多;她的資源迅速消耗、大量浪費而沒有補償;她空氣污染,擁有世界上幾乎所有最嚴重污染的城市;她的水源耗盡,地下水位持續下降,她的河流正在泛濫與乾涸的輪迴中迅速消失;她養不起孩子,卻擁有世界上最多的人口;她精疲力竭,難以為繼;她老態畢現,卻被花花綠綠地裝扮一個窈窕新人,駭得世人圓睜雙目,莫名其妙。哪怕是思想超前的知識份子,也只是關注她的政治情勢,忽略了她的身體機能。然而鄭義用詳盡的資料和事實、統計和分析告訴國人:政治可以改革,少則十幾年多至幾十年而已;文化可以引進可以繼承或者嫁接,百年孤獨不會到永遠;但是毀滅的生態環境,卻不是一個時代變遷之短短療程就可以恢復的。舊時詩人慨歎"國破山河在",而今國人應知"國在山河破"。滅頂之災,已呈泰山壓頂之勢。說什麼,都晚了。 
我總是不大相信鄭義的情人真有這樣可憐可歎,總是猜想他愛得心切,恨她不識他的泣血之戀。他很可能自做多情,無事生非。所以他與我談起他的情人時就總是就惡言惡語,言過其實,反應過度;而他獨自與情人面對時,就濃墨重彩,恣意潑灑,肆無忌憚。 
我沒有錯看他對情人的深厚愛戀,但卻可能錯看了他對情人的入木三分的剖析。他整日俯首埋沒在資料堆中,這一封給中國的情書所花的三年半時間,其中大約有三分之二是研究資料,計算數字,前後核實,正本清源。他閱讀情人靠的不僅是眼睛和感覺,還靠計算和觸摸。他把情人數字化了,把她掰開了,揉碎了,解剖了,皮肉筋骨斤斤兩兩地稱過了,這才告訴鄉親父老:中國究竟怎麼了。 
所以五十萬字的一封情書,淋漓盡致的對情人的描述,他花了如許長的時間。最後終於把情人寫完了,竟然也寫死了。那是一部他不能不唱的那個民族生存基礎的輓歌。他怎能不悵然若失,孤獨寂寞? 
先生的情人曾經許多次喬裝打扮,變換面孔。卻萬變不離其宗,每次都亮亮地打出"中國"的旗號。但就因為如此,每一次都讓他嘔心瀝血,病入膏肓。 
記得最早他讓情人折磨是《老井》那個後來在東京國際電影節上獲金獎的電影,說的是一個缺水的太行山中的農人為找水世世代代在地下鑿窟窿打井的故事。當他把自己同名小說改成電影劇本,在西安電影製片場的招待所,把那些文字忍著疼痛抄在稿紙上之後,寫字的手和肘就不那麼行了。上醫院一看𧈛當下就命令住院,立即就得開刀手術,總算是保住了手臂的神經和手上已經開始萎縮的肌肉。 
然後情人變成了50萬字的《紅色紀念碑》。這個"碑"記錄赤色政權在大陸中國的恐怖行徑並對這類行徑的理論依據進行剖析。這個情人的紅色紀念碑還在民間收集材料時就讓他幾乎喪命。除了當局極力阻撓造成的艱苦卓絕,還有採訪時心魄的震撼,再有就是長期奔波積勞成疾。採訪歸來,竟連一個小挎包都背不動了。與人談話居然成了最大的勞作而力不能支。上醫院一看,血壓低得可怕,非立即輸液臥床休息,醫生不答應走人。 
後來,情人中國變成了長篇小說《神樹》。這株亙古老樹鏢著勁兒,賴在鄭義的286破電腦的"到死"(DOS)上,跟著我們一年之內搬遷了三次,還生了女兒鄭美妮。這一回關於情人的描寫是中國農村的當代生活。鄭義整日黑著臉抽煙,撥拉著時間寫字,晝夜盯著小說裡的父老鄉親,弄得他自己的現實生活僅剩下吃喝拉撒睡這幾樣不能再簡單的程式。如此與情人日日鏖戰,終至弄得心慌氣短,並養成了饕餮般進食,犛牛般酣睡的習慣。不料仍然時時感到饑腸轆轆,困乏無比。這樣堅持一年,末了把情人"神樹村"讓泥石流給淹滅了。終於休戰後,體力透支,無可避免地立即去看醫生。一檢查,甲狀腺亢進,必須放射性碘治療,甲狀腺給除去大半。上帝給的肢體全已不全了,還得終生服藥,假裝還是完人。 
被沙化的土地。
病來如山倒,每次都是在與這打不散的情人糾纏廝殺熱戀之後。這一次,海誓山盟地一戀三年半,乾脆讓情人直面無可挽回的厄運。題目,我看了看,叫做《中國之毀滅─中國生態崩潰緊急報告》。想想那個尚未吊在天花板上的"床",我知道免不了又到了上醫生那兒檢查並聽候訓導的時候了。什麼診斷尚不敢隨便猜想,但是對中國嘔心瀝血的曠世之愛,無論中國多麼荒謬貧困災難深重都不棄不離為之憂患到永遠的病,斷然是無須門診,也無可救藥的。 
身為先生妻,我也從中國來,自愧弗如。雖然如此,深念那情人是先生生命的支點,心下便時常為他沒有回報反而罪加一等的癡情疼出些酸楚和淒涼來。明知情敵中國不會領我情,卻暗中夢想她也許一朝變得美麗康健通人性。哪怕仍然對先生不知不覺不解也不愛,先生篤定不移的單戀也值得了。


以《楓》、《老井》等聞名的作家鄭義最近在明鏡出版社出版《中國之毀滅》﹐這是第一部全面、深刻解析中國生存環境的著作﹐被專家們稱為"一部爆炸性著作"。


  焦點消息  |  特別報導  |  華人社區  |  台灣新聞  |  大陸新聞  |  佛州消息  |  專題評論  |   現代專欄  |  
宗教世界

 文藝天地  |  阿修伯專欄  |  飛將軍論壇  |  高資敏專欄  |  詩中畫畫中詩  |  前期存檔  |  華僑新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