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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九二一大地震後第五天，鳳凰樹花開依然，跟著媽媽來領賑災物資的五歲小妹妹賴怡君，被滯空直升機強風吹裂的樹幹壓倒，不治身亡。
當時，直升機上坐的是參謀總長湯曜明和總統府秘書長黃昆輝。湯、黃兩人陪同前總統李登輝前來視察災區，坐的是直升機隊的第二架，李登輝的座機是第三架。
同一天下午，全力投入救災工作的軍方，由南投團管區司令芮明福出面，同意補償賴小妹妹的家人兩百萬元，並要求簽下一張沒頭沒尾、沒有格式、不得再有其他意見的約定。年僅五歲的賴小妹妹，人生就此畫上句點。
不起訴書 駕駛毫無業務過失 賴家遭受二度打擊
九月二十九日，賴小妹妹在榮總舉行告別式，除了軍方代表外，前總統李登輝，座機上的湯曜明、黃昆輝等都沒有露面，一切就好像沒發生過。
時隔至今，賴小妹妹的父親賴俊雄接到國防部最高軍事法院檢察署的不起訴書。不起訴書說，賴小妹妹的死亡，並非直升機駕駛注意能力所及，駕駛並無業務過失，全案依法偵結不起訴。
不起訴？一個五歲的小妹妹在眾目睽睽下，被直升機強風吹倒的樹幹壓死，調查結果竟然是不起訴；這份遲來的不起訴書，對賴家又是一大打擊。
賴俊雄說，駕駛無過失，意味著軍方一點責任也沒有，但賴小妹妹的死卻是事實，難道要賴家自認倒楣嗎？這樣的法律文書，對五歲的小生命公平嗎？
賴俊雄是土生土長的埔里人，退伍後在鎮上的信義街經營裱褙行，店名叫做「弘洋畫廊」；之前有過一次婚姻紀錄，生下一名長子，今年就讀國中一年級。
九二一地震後那幾天，所有埔里的居民都不敢住在家裡，賴俊雄一家擠在生鮮超市廣場前臨時搭建的帳棚裡，除了簡單的被服外什麼都沒有。不只是他，其他的人也是如此，所有日常用品，全部仰賴全省其他縣市運送過來。
九月十六日一大早，賴俊雄先騎著機車到埔里國中的救災中心，辦理領取賑災物資的手續，五歲的小女兒賴怡君則跟著媽媽的機車，在九點四十五分也來到現場。
當時，除了做為直升機起降的操場淨空外，校園內到處都是受災民眾，排隊等著各縣市送來的民生物資。賴俊雄指著鳳凰樹回憶說，埔里國中西側是鳳凰樹群，比較高；東側是矮樹群，所有的直升機都是從東邊進來起降，從來沒有直升機從西側進來。
異常起降 西側進場令人不解 滯空停留無視災民
賴俊雄說，所有的賑災物資都是放在西側，直升機或是救災車從東側進入後，物資先在操場起卸，再搬到西側的救災中心，由受災居民依序領取，全程都有軍方的人員在現場管制。「我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總統的直升機隊會從西邊進來，而且選擇在樹的上方滯空停留呢？」他說。
賴俊雄說，直升機滯留在鳳凰樹上方，雖說駕駛看不到地面的情形，但是會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底下黑壓壓的災民進進出出，難道一點也看不到嗎？「直上直下，直升機駕駛當然看不到下面的情形；但是駕駛有這麼笨嗎？連探個頭出來看都不會嗎？」他說。
賴俊雄記得直升機滯空時，螺旋槳風速很大，吹得樹頭枝葉嘎嘎顫動，不過樹幹卻動也不動；是直升機加速準備飛離的一剎那，風速突然加劇，一下子把樹幹吹裂倒地，剛好壓在賴怡君母女身上。
媽媽目睹 女兒當場口吐鮮血 送醫急救回天乏術
賴怡君的媽媽想到事發當時，忍不住掉下眼淚。她說，當時她的機車剛好就停在樹下，賴怡君坐在後面，樹幹突然倒下來時，樹下的人躲都躲不了；除了她們母子，還有三個人也被壓傷。
直升機要加速飛離現場的風速，到底有多大呢？賴俊雄說，離校園約二十公尺的對街民宅，當時擺有受災戶的靈堂，風大的時候不但靈堂被吹垮，連骨灰罈也被吹倒在地。
賴怡君的媽媽說，樹幹突然壓下來，機車車身壓垮彎曲，混亂中她回過頭看到女兒，只見賴怡君口吐鮮血，而且不斷地抖動：「懷胎十月生下的女兒，口吐鮮血倒在眼前抖動，這樣的情景沒有一個媽媽有生之年能忘得了。」賴怡君的媽媽哽咽地說著。
賴怡君被樹幹壓倒後，先是被送到附近的急救站，接著由直升機轉送到台中榮總；到院後急救罔效，榮總開具的死亡證明，注記死亡地點是醫院。
應該從東側進來的直升機，為什麼會停在西側的鳳凰樹上空，而且還滯空停留一段時間才飛走呢？直升機駕駛在軍方調查時供稱：「當日因風向因素，埔里國中鳳凰樹剛好位於航道下方，鳳凰樹枝葉茂密，空中無法目視地上是否有人活動，僅能目視前方及高度。」
「而我也沒在鳳凰樹上空盤旋，因落地時有省府及空中警察隊直升機搶先落地，導致我所駕駛的直升機必須在空中減速，等待他們先行落地。因速度不快，所以從地面往空中看，會以為是盤旋不動。」駕駛說。
換句話說，當時在埔里國中的上空，共有五架直升機準備降落，前總統李登輝的直升機隊有三架、省府一架、空中警察一架。
當天地面空軍聯絡官作證時說：「當時空軍有一架直升機降落，二架在空中盤旋，而省府專機搶先落地又飛離時，空警隊直升機又插隊降落，直到空警隊離開後，我們空軍兩架直升機才降落地面。」
地面空軍聯絡官所說「空軍有一架降落，兩架在空中」，指的就是前總統李登輝的直升機隊。第一架前導直升機已經降落，湯曜明、黃昆輝坐的第二架，李登輝坐的第三架準備降落時，突然被插隊降落，兩架直升機只好先在空中等待降落。
不起訴書說：「直升機駕駛準備降落埔里國中操場時，自須漸漸降低速度及高度，其應注意並能注意者，為飛機不可碰撞地面建築及樹木，而危及人機之安全。被告（直升機駕駛）於空中既不能目視鳳凰樹下是否有人及樹幹是否會斷裂，則賴怡君之死亡，自非被告注意能力所及，其應無過失......。」
也就是說，直升機的駕駛只要注意直升機有無碰撞到地面或樹幹即可，至於螺旋槳強風所造成的損害，一概不是駕駛的責任。
賴俊雄質疑的是，直升機是駕駛在操控，螺旋槳強風造成的傷害能說沒有責任嗎？而直升機如果碰撞到地面或樹幹，是認定駕駛有無責任的依據，若真是如此，直升機在那麼高的地方直接碰觸到地面或撞擊樹幹，駕駛恐怕連命都沒有了，還有必要釐清過失責任嗎？
事實上，整個軍方在調查這起直升機壓死人事件，除了對駕駛進行偵訊外，有關地面管制及航管人員部分，也傳訊當時擔任埔里國中救災中心指揮官張策成少將，及其他證人出庭應訊。
按這些證人的說法：「當日的聯合救災指揮中心，係由埔里鎮公所與國軍在埔里國中成立。埔里國中操場係供直升機起降範圍，其外圍係軍方及埔里鎮公所臨時搭設之救災工作站及救災人員帳棚，再外圍則為災民之臨時收容處所......，死者賴怡君係受創在該災民處所之範圍，該處實難認屬地面管制人員該予疏散群眾之處。」因此，地面管制及航管人員也無過失，並無不當。
軍方調查 家屬證詞未被採納 亦無機會當庭對質
換句話說，國軍的地面管制及航管人員的責任區，僅限於直升機起降的埔里國中操場；出了操場這個範圍，直升機出了什麼狀況，跟管制人員一概沒有關係。
軍方這份遲來的不起訴書，闡明了駕駛、地面管制、航管人員的責任及應注意事項，結果駕駛已盡到應注意的責任；地面及航管人員則因事發地點不在責任區域內，所以當時在場的相關人員統統沒有責任。
手裡拿著這份不起訴書，賴俊雄一臉無奈，他覺得甚麼話都被軍方說盡了，他說的話不起訴書裡隻字未提。更讓他覺得冤屈的是，軍方傳訊的證人他一個也不認識，也沒有當庭對證的機會。
賴俊雄五歲的女兒，明明是被直升機螺旋槳颳起的強風吹裂樹幹，活生生地壓死；沒有人否認這一點，卻沒有人應該負起刑責。賴俊雄說，他不知道這是什麼道理？又是什麼法律？
「這就好比是有人開槍殺了人，人、槍都沒有責任，是子彈在幾公尺外殺的，所以人不用起訴，槍也不用沒收。」這句話，賴俊雄到處向懂法律的人請教，卻沒有人能告訴他答案。
原本埔里國中校園西側，緊鄰鳳凰樹的圍牆邊有一道小門，可以讓人進出，賴怡君被直升機壓死後不久，小門從此上鎖。從月前接獲這份不起訴書後，賴俊雄已經忘記自己攀牆進入幾次；每當他想起他慘死的五歲小女兒時，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都會去走走。
和解陷阱 當時心亂咬牙簽下 刑事責任難再深究
軍方的不起訴書自有它的道理，賴俊雄也不是一定要有人負起刑責，甚至被判入獄服刑。他的要求很簡單，他女兒的死總要有人負責嘛！難道要他去找那根兩年來從未有人碰過的鳳凰樹幹負責？還是帶回家劈成木材燒？
雖然軍方當天立即拿出兩百萬做為補償，是為了表示誠意，但還是令人懷疑其中有點權謀的味道。賴俊雄今年三十七歲，他很清楚處理過失事件的程序：如果民事的部分不能達成和解，刑事的部分就會變得很棘手。
軍方當天就要他簽一份說不清、道不明，只寫了補償金額，未載明事發經過的和解書，目的就是為了先達成民事部分的和解，刑事的部分會比較好處理。當時一片兵荒馬亂，到處都忙著救災，賴俊雄自覺並沒有太多選擇空間，牙一咬就簽了。
這兩年來，賴俊雄跟其他受災戶一樣，除了忙著重建家園，還要憂心生意蕭條。災區遷出的人多，遷來的人少，這樣的光景，幫人裱褙的生意會好嗎？更別說還要與埔里十多家同業競爭。
賴俊雄本身不擅書法，大部分是賺代工裱褙的工資，想賺錢一定要量大；生意最清淡的時候，還曾經兩個月沒接過一宗生意。這段時間，他從舊報紙看到前總統李登輝說過，一定要從優補償家屬，於是寫了一封求助信到總統府，看看有無機會幫他在公家機關找個差事。
兩個月過去，總統府方面終於有了回音，文先轉到南投縣政府，再轉到埔里鎮公所交給他。不過，回文的第一段字句，當場又讓賴俊雄從頭涼到底。
大意是這樣寫的：「台端因不具備公務人員任用資格......。」賴俊雄想到公家機關打工的希望，又告破滅。到公家機關打工，一定要有公務人員任用資格嗎？賴俊雄認為這根本就是「莊孝維」，哪個公家單位沒有臨時雇員？中央政府裡就沒有黑官？
總統府的回文，軍方的不起訴書，對賴俊雄來說，至多只能算是三度、四度傷害，九二一是第一度傷害，五歲小女兒賴怡君的死是二度傷害，也是最大的傷害。
心涼到底 李前總統承諾補償 官方處理令人絕望
至今，賴俊雄夫婦的房間還掛著賴怡君的遺像，很多村裏的父老都說遺像不能掛在臥室裡，太陰了；但是賴俊雄夫婦一點也不理睬，因為他們真的很希望賴怡君能天天都來到夢裡。
遺憾的是，這兩年來，賴俊雄從來不曾夢過他五歲的小女兒。
對賴俊雄來說，災難只讓他的房子半毀，救災卻讓他嘗到失去骨肉的悲痛。這份悲，這份痛，如果不是另一個新生命的誕生，兩年來賴俊雄夫婦幾乎不曾開懷笑過。
希望接連落空，賴俊雄在月前正式委託律師向地方法院遞狀。軍方關起門來自己偵查、自己結案，他就不信民間的法院也是如此。至於判決的結果，賴俊雄說輸贏他已不放在心上，只想討回公道。
明年的這個時候，埔里國中校園西側的鳳凰樹下，賴俊雄將不再孤獨，因為新生的幼兒「揚勳」已經能陪著爸爸，一起來看八歲的姊姊。
來年，鳳凰花開依然，一定會比九二一那年還要豔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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